只要心怀热爱,便不惧山海
严宵寒中心向。
严宵寒从出生在万泉寺的那一刻起,似乎就注定了他活在权势争斗中的命运。
严宵寒一直到六岁管教都不算严格。
但他从知世开始,就从未把心上绷紧的弦放下过。
他从小生活在元泰帝最大的宠臣宦官段玲珑身边,过早地接触黑暗。
严宵寒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,是来自一个刚入府的小丫鬟,将将七八岁的小女孩,扎着两个小辫儿,脸蛋红扑扑的,笑起来有点傻气。
小丫鬟对严宵寒地位什么的概念,还有点模糊不清,她对段玲珑知道怕,但他长期在宫里,渐渐地她就放开了对待严宵寒,傻乎乎地追着严宵寒一口一个“小少爷”。
这个时候严宵寒也就五六岁的样子,他身边没朋友,又几乎不太出门,能遇到这么个小姑娘,对小小的孩子而言,实在幸运。
他生辰在冬天,这一年刚刚下过一场大雪。
严宵寒抱着汤婆子坐在亭中看着雪发呆。
段玲珑还有一个时辰才会回来。
严宵寒实在无聊,捧了本小诗集看,又看不太懂,只是嘴里琢磨着念几句,就草草翻页。
他突然又看到自己的名字。
“天涯霜雪霁寒宵。”他念了一遍,托着下巴看下文。
“小少爷!”小丫鬟这天还是穿着丫鬟的衣服,但头上扎了两朵红色的簪花,小脸红扑扑的,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状。
严宵寒抬头看她,小丫鬟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红色食盒,她呼哧呼哧跑过来坐下,将食盒打开,里面是精致的糕点。
“我专门溜出去到百香阁买的呢,少爷生辰快乐!”她额角还有点薄汗,眼睛亮晶晶的。
严宵寒心里一下子雀跃起来,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温暖,一下子像是在雪地里跋涉久了的人突然捧起一遍热水,灼得浑身发颤。
他说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感觉,高兴又害怕,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桂花糕,把生平所获第一份真心捧为至宝。
“梦归。”
段玲珑回来了。
严宵寒一下子被吓住,飞速盖上盒子,却还是被段玲珑发现了。
严宵寒痴痴停在那里,段玲珑叫人将糕点撤下去丢掉,后来小丫鬟也紧跟着消失在了府中。
严宵寒知道,他还来不及品味的第一份真心,完完全全消失了。
“别轻易信任何人,不要放松自己的警惕。”
“最不需要相信的,是人的真心。”
严宵寒怎么都忘不了,他六岁生辰那天,段玲珑木着脸,对他说的话。
他的长大,太艰难了,步步为营、小心翼翼被人灌输进了骨子里。
“梦归。”
严宵寒停下打拳的动作 收了力站直。
就见段玲珑负手立在廊上,他快速跑过去,唤了一声:“义父。”
段玲珑难得只穿着常服,他的鬓角已经有些花白,眼睛却格外清明。
严宵寒知道段玲珑是要对他说些什么,于是沉默着等他开口。
“你练武是为了什么!”段玲珑冷不丁开口。
“变强。”严宵寒几乎是想也不想。
“变强又是为了什么?”
“站到更高更远的地方。”严宵寒不假思索,又答道。
“那这又是为何?”
“好好活下来。”
“那你为何而活?”段玲珑紧跟着问。
严宵寒一下子愣住了,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梭衣摆,眉头微微蹙起,陷入了思考。
“人为何而活?”段玲珑又问。
严宵寒还是陷在沉思中。
“人活着,有所爱,就有所求,人活着多是为了这二者。”段玲珑见他沉默,自己说道。
“所爱所求皆为为利,人为利而活?”严宵寒说着,他陷得太深,又被逼得太死,像是永远沉浮在一片波涛汹涌的海里,每天挣扎着上岸。
他心里的声音告诉他不是利,他却又开始琢磨这是不是段玲珑另一种考验他的方法。
他太小心翼翼了,也太需要权势了。
段玲珑笑了,他摇了摇头,负手离开。
严宵寒琢磨着他那点笑容,自觉应该没犯什么错误。
好像浮出水面,氧气一下子变得充裕起来——
他心里松了一口气。
段玲珑其实待严宵寒很好,但他却养成了不依赖不信任任何人的性格。
“你信皇上么?”
“臣子当然要信君主。”严宵寒说,他巧妙的避开了可能会被抓住把柄的回答。
“作为皇上身边的人,当然要信任皇上,作为你严宵寒本身,不可信。”
段玲珑和皇帝从小跟着皇帝,若说元泰帝最信任的人是谁。
除了他自己外,就是段玲珑。
严宵寒怎么也没想到段玲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。
他不动声色地掩饰住自己的惊讶,等段玲珑的下言。
“权势的明争暗斗中,有皇帝亲信,比如我,有精忠报国不站队的,比如傅家,有站了皇子的,比方说杨家。”段玲珑摊开手掌,又依次收回三根手指。
“这三种,都有无法掌控自己的时候,忠臣良将会被提防,卸磨杀驴的故事不在少数,而站队的人和亲信,兴衰皆凭借他们所跟随的人。”
“只有做第四种人,才能真正稳固地夺得权势。”
“跟着最高利益走的人,才走得更远。”
于是有了朝廷走狗严宵寒,见风使舵唯利是图,谋求高位不择手段。
时人有对他总结概括。
左右躲不过个“自私”二字。
要说严宵寒不自私,那是不可能的。
他工于心计,自私自利,不择手段。
这一方面在感情上而言似乎也体现出来一部分。
傅深为国,皇帝为权,他只为自己。
严宵寒的前十几年,是为了让自己好好活下去,遇到傅深后,是为了离他更近一点。
后来,就是为了他所爱的,能一直福泽绵长,幸福安康。
奸臣佞臣录里少不了他的名字,朝廷走狗的骂名他丢不掉。
他在马上接到的那朵并蒂莲,让他看到了生平第二份真心的一点头角。
那个时候严宵寒正是一边被人瞧不起一边少年得意的时候。
他少年老成,很多事情看得明明白白,佞臣风姿已经初具雏形。
傅深冷不丁闯进他的世界,凭借着一朵并蒂莲牵扯出他一生的渴望与甘甜。
金云峰案后,严傅决裂。
严宵寒看着傅深把自己人生第二份真心摔碎了。
傅深给的,傅深毁的。
而错在严宵寒。
他追悔莫及,却还是只能默默接着处理好自己,从此负重前行。
感情这种东西怎么好说。
天下熙熙皆为利来,天下熙熙皆为利往。
严宵寒想着傅深,他心里告诉自己是为了自己。
事实上还是为了傅深。
如果元泰帝不赐婚,严宵寒知道自己会继续和傅深保持着那种水火不容的架势,然后看着他走完这一辈子。
而他做好自己的奸臣就好。
他在权势中活了太久,生了奸臣的命,却没生出奸臣的病。
天涯霜雪霁寒宵。
他大概还是存了那么一份冰雪在心里,洁白透亮,一尘不染。
“段玲珑曾经跟我说,爬得更高爬得更远,是为了什么?”
“那时候我一无所有,张口就说为了自己好好活着。”
“他又问我,活着是为了什么?”
“我被问住了,愣在那里。”
“段玲珑当时笑了笑,跟我说,是为了自己所想的和所爱的。”
“我问段玲珑,这是不是就是指自己所求的利益,他笑了笑没回答我,所以这么多年来,我只为自己。”
“后来我发现我错了。”
“傅深……”
严宵寒叫了他一声,正要开口。
傅深抬手,指尖抵在严宵寒唇上。
“现在你不能为了自己了。”
“你已经爬得够高了。”
“以后你做什么,都只能为了我。”
严宵寒抓住傅深的手,突然笑了。
“好。”
——于严宵寒而言,最大的收获大概是,他拿自己,换了傅深所有真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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